一支不经朝廷兵部许可而擅自离开藩王辖地的骑军,八百骑,由北凉道幽州入河州,过蓟州,缓缓前往京畿西。
一路行去,本该出面阻拦这支轻骑的各州地方驻军,个个噤若寒蝉,连象征性的出面质询都没有一句,使得八百骑在整个离阳北方边防重地之上,如入无人之境,在这之前,北莽东线精骑倒是也在蓟河两州的北部防线如此行事,可问题在于当时王遂麾下是数万来去如风的虎狼之师,而这支骑军人数不过八百而已。
按常理来说,寥寥八百人,别说是离阳北莽双方重兵驻扎的辽东,恐怕就算丢入战火纷飞的广陵道,也打不起一个小水漂。
随着八百骑远远算不得风驰电掣的东行,一封封分别出自两淮节度使蔡楠、经略使韩林、汉王赵雄、蓟州副将杨虎臣等王公重臣的谍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递给京城。
终于在京畿最西的边缘地带,出现了一支专职负责京师安危的精锐之师,正是以西垒营作为主力的畿辅驻军西军三大营,倾巢出动,兵力多达七千人,骑步各半。这支西军本该由敕封为平西将军的袁庭山遥领,只不过这位蓟州将军如今已经连蓟州将军的实职都保不住,就更别提对战力仅次于京畿北军的西军有半点掌控了。今日这七千西军,由出身赵家宗室的安西将军赵桂作为主将,头顶着奋武将军勋位的京城四大实权校尉之一的胡骑校尉,尉迟长恭作为副将。
养精蓄锐的七千人,对上风尘仆仆的八百轻骑,竟然是前者如临大敌。
与杨虎臣、宋笠等青壮名将齐名的尉迟长恭还好,到底还能够保持面上的镇静,可是正儿八经的安西将军赵桂就是汗如雨下了,畏畏缩缩坐在马背上,满腹牢骚,低声咒骂宗人府那帮老不死都不是好东西,自己说身体抱恙咋就是作伪的了?连兵部唐铁霜那边都睁只眼闭只眼认可了的,不曾想到头来是自家人坑害自家人,甚至还威胁自己这回若是不愿领兵,就要以宗人府的名义跟陛下弹劾一个临阵退缩。
头顶烈日的赵桂喝着那西北风,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如果是一旬前,要他领着七千大军在自己地盘上去拦截几百北凉蛮子,别说什么兵部和宗人府软硬兼施,就是拦也拦不住他来捞功劳,只是随着那支骑军离开北凉,一些个小道消息就从西北传入京城中枢重地、继而又从衙门的门缝或是宫闱的某些珠帘缝隙里飘出,听到那些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后,床上厮杀功力远比沙场动刀子要更出色的赵桂就彻底懵了,这帮北凉蛮子当真打败了北莽百万大军?据说连北莽名将杨元赞都给人在那个叫啥葫芦口的鬼地方割下了脑袋?更有人信誓旦旦说幽州那边的京观一座接着一座,就跟咱们京城冬天堆出的雪人那么多?
赵桂嘴皮子打架得厉害,转头跟尉迟长恭颤声问道:“尉迟将军,万一那徐小蛮子……哦不,是北凉王,他北凉王不肯停下步子的话,难不成咱们真要跟他们打一架?”
早年正是被这位宗室勋贵挤掉安西将军位置的尉迟长恭面无表情道:“赵将军,上头的旨意如此,我等总不能抗命。”
以往遇上尉迟长恭都要故意喊上一声校尉大人的赵桂,艰难挤出一个笑脸道:“兵书上不是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善之善者,那北凉王要是不识大体,我跟南军那边关系不错,不然告知一声,再喊个几千人过来?也好教北凉王知晓咱们京畿驻军的赫赫威势。”
尉迟长恭平淡道:“赵将军,如果末将没有记错,无论是谁,胆敢私自调遣京畿兵马离开驻地,是要杀头的,别说你我,就是兵部唐侍郎也没有这个资格。”
赵桂干笑道:“我这不是担心那位常年远在西北的年轻藩王,不晓得厉害轻重嘛。”
尉迟长恭眯起眼望向远方,没有跟这位安西将军闲聊的兴趣,只是耐心等待下一拨斥候传回军情。相较赵桂这种从宗室中矮子里拔高个的所谓大将军,尉迟长恭及冠后便前往辽东边境第一线,是脚踏实地累功成为一名边关校尉,然后才在家族打通关节后返京一步一步升迁到如今的位置,尉迟长恭自然不是赵桂这种靠着姓氏才上位的草包货色,京城中目前真正详细知晓北凉战况的大佬,绝对不超出一双手,便是那兵部,如今尚书空悬,侍郎许拱巡边,也许就只有身在京城总掌兵部大权的侍郎唐铁霜一人清楚内幕,尉迟长恭因为曾经在辽东历练的缘故,跟唐侍郎有些宝贵的私交,所以比赵桂要知道更多些的西北实情,不但确定北凉打退了北莽三线压境的百万大军,连凉莽双方的粗略战损也有个数,加上尉迟长恭在边境上切身领教过北莽骑军的惊人战力,越是如此,尉迟长恭越是感到震惊,别看他此时比起赵桂要处之泰然,其实尉迟长恭的右手就没有离开过腰间的佩刀,指关节都已经泛白。
也许赵桂只是畏惧那个年轻人的藩王身份,畏惧三十万北凉铁骑的这个说法,最多加上新凉王那个武道大宗师的恐怖头衔,但是尉迟长恭却是真真正正毫无信心远离硝烟多年的七千人,果真能够经得起八百骑军的冲杀?一次冲杀稳得住阵型,两次三次以后?正史上的战场,以正卒对阵乱贼,以头等精锐对阵寻常的正卒,台面上的兵力优势,从来皆是毫无意义的,远的不说,就说只隔了二三十年的春秋大战,多如蝗虫的数万甚至十数万流寇给几千朝廷大军杀得血流成河,何曾少了?而大规模战场上,一方以千人甚至是数百精锐大破敌阵的例子,也不少见。以前尉迟长恭对号称铁骑甲天下的北凉边军,虽说不像离阳士子书生那般轻视,但也不算太过当真,总觉得老将杨慎杏的蓟南步军不说能跟幽州步卒一较高下,总是相差不多的,更认为两辽防线上如同朵颜精骑、黑水铁骑这样的百战雄师,就算放在北凉边军也是第一等的战力,可如此尉迟长恭没有这么乐观了。
尉迟长恭下意识握紧刀柄,心情极为复杂,假设北凉骑军不是十数万,而是真正的三十万,那是不是就可以直扑北莽腹地的北庭,帮助中原第一次完整征服大漠和草原?可如果北凉真有如此兵力,既然能打掉北莽,那么打下自己身后的那座太安城就算更难,又能难多少?
当斥候疾驰而来禀报八百骑离此不过十里地,赵桂强颜欢笑问道:“尉迟将军,想来那北凉王总不会真在天子脚下大动兵戈吧?”
尉迟长恭也没有再对赵桂落井下石的心情,皱着眉头道:“再等他们推进五里,如果北凉到时候主动派遣斥候跟我们大军接触,就意味着那位藩王会遵循着规矩行事。”
不知不觉赵桂的头盔都有些歪了,伸手颤颤巍巍扶了扶,顺手擦了擦额头汗水,小声问道:“如果见不着北凉先锋斥候,咱们咋办?”
尉迟长恭沉声道:“列阵迎敌而已。”
赵桂哆嗦了一下,差点当场从马背上摔下去,打了个哈哈掩饰自己的窘态,自我安慰道:“应该不会的,上回北凉王进京觐见先帝,不管是在下马嵬驿馆还是在朝堂上,到底还是懂规矩讲规矩的。”
安西将军显然已经把那位世子殿下在国子监外的举动和九九馆的风波,都自动忽略了,更把自己当年扬言要是碰着那小蛮子一定要过过招的豪言壮志抛掷脑后了。
两军对峙不过五里,仍是不见有任何一名北凉骑军出现。
赵桂一巴掌摔在自己脸上,愤愤道:“你这张乌鸦嘴!”
尉迟长恭不用去看身后的骑卒,就已经感受到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遥想当年,胡骑校尉尉迟长恭在辽东以骑军伍长身份初次上阵杀敌,就仿佛能够清晰听到自己的粗重呼吸声。
因为过度紧张,新卒往往在冲阵之前,整个天地间会变得万籁寂静,甚至会让人听不到战鼓声。
相距不过三里地,依旧没有北凉骑军离开队伍。
赵桂如丧考妣,已经没了跟尉迟长恭说话的心气,眼神痴呆,在马背上自言自语:“北凉王,咱好好说话行不行?说到底北凉跟离阳还是一家人嘛,自家人动刀动枪多不好啊,你们北凉杀了几十万北莽蛮子还没杀够吗?杀自己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再说了,王爷你老人家好歹是跟邓太阿并肩的高手,跟我这种人打打杀杀的,多掉身价啊!”
尉迟长恭高高举起一只手,没有转身朝后,竭力吼道:“起阵!”
四千步军居中,层层布阵拒马,盾牌如墙,弓箭手已经准备挽弓。
左右两翼总计三千多骑军开始提起长枪。
按照两淮和赵勾双方的谍报显示,那八百北凉轻骑不曾携带长枪,一律仅是负弩佩刀。
已经策马来到左翼西垒营骑军阵前的尉迟长恭,悲哀地发现自己好像又成为那个初次陷阵的辽东边军雏儿。
西垒营,是京畿西军第一营,向来眼高于顶,坚信一个西垒营就能打趴下其余两个营。
营号取自西垒壁。
不过二十多年,连同尉迟长恭本人在内,都忘了西垒壁是谁打下的了。
似乎只有此时,当他们站在北凉的对立面,真正需要自己去直面徐家铁骑,才意识到这个被遗忘的真相。
脸色苍白的安西将军赵桂带着一队亲骑扈从去往了骑军右翼,不断转头瞥向尉迟长恭那边,这是他这辈子头回后悔跟尉迟长恭交恶。
每逢大战,必须有将领身先士卒,原本历来是离阳军律,只不过除了两辽,至多加上南疆,其它绝大多数地方的军伍,或多或少都不再如此生硬刻板。
这会儿主将赵桂就在不断缓缓往后撤退,导致整个右翼骑军都发生轻微骚动,阵型出现涣散。
京畿西军中的寻常士卒,虽说并不知道北凉已经大破北莽的惊人消息,可是谁没有听说新凉王是胜了武帝城王仙芝的武道大宗师,这种可是飞来飞去的神仙人物,哪怕他们觉着年轻藩王一人怎么都杀不干净七千大军,可杀个七八百人约莫是可以的吧?作为两翼骑军之一,冲锋在前,可不就是先死的那拨?这么算三四个骑军里头就要死一个,运气不好可不就是给杀鸡一般宰了?退一万步说,侥幸活下来了,三十万北凉铁骑共主的年轻藩王在这个地方战死了,惹来北凉大军直扑太安城,这笔帐算在谁头上?还不是他们这些小卒子!位高权重的六部大佬们会跟你讲义气?
阳光下,大地上。
众人视野中,那支清一色身披白甲的轻骑,熠熠生辉。
八百骑军缓缓前行,暂时并未展开冲锋。
就在众人以为北凉骑军会止步阵前,然后派人来跟安西将军胡骑校尉两位大人交涉的时候。
异象横生!
八百骑几乎在眨眼睛,就铺展出一条冲锋阵形。
没有铁枪。
但是八百白甲轻骑都握住了腰间北凉刀。
明摆着这支兵力绝对劣势的北凉骑军,面对以逸待劳的朝廷七千人大军,依然是随时都会抽刀出鞘,随时都会开始冲锋。
安西将军赵桂开始快马加鞭,却不是陷阵杀敌,而是展露出惊人的精湛骑术,绕到了右翼骑军的最后头。
胡骑校尉尉迟长恭无比清楚,只要北凉骑军开始冲锋,己方无论获胜还是兵败都是小事,一旦使得貌合心离的朝廷跟北凉完全撕破脸皮,秋后算账,一个尉迟长恭加上整个尉迟家族,都担不起这份罪责。
但是他同时也不能后退,一步都不能退。
今天退了,那他这辈子的仕途就算彻底完蛋了,不光是他尉迟长恭遭殃,整个家族都别想在离阳官场有一天舒坦日子。
所以尉迟长恭猛然夹了一下马腹,单骑出阵,来到那北凉骑军的锋线之前不足百步,躬身抱拳大声道:“末将尉迟长恭,参见北凉王!”
北凉每一排骑军锋线不过两百人,而居中地带,孤零零停着一辆扎眼的普通马车,附近不过四五骑护驾。
马车的前帘,静止低垂。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胡骑校尉继续低着头,朗声道:“启禀北凉王!藩王入京,按离阳律,北凉、淮南两王扈从需要停马京畿西军大营!”
尉迟长恭抱着拳,度日如年。
这名实权校尉咬牙缓缓抬头,当他看到一名都尉模样的北凉骑军,没有任何要开口说话的迹象,只是手势已经由握刀变成抽刀。
尉迟长恭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沙哑说道:“末将恳请北凉王依律行事!”
就在此时,西军传来一阵哗然。
原本已经心如死灰的尉迟长恭愕然转头望去,只见三骑疾驰而至,其中一人身穿醒目的大红蟒袍,是宫中老太监,一手高举黄绢,尖嗓子嘶声喊道:“圣旨到!”
另外随行两骑中有个颇为年轻的官员,看那官补子,应是来自兵部的翘楚人物。
尉迟长恭顿时如释重负,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只差没有瘫软在马背上。
就在大太监一旁听宣的胡骑校尉,竟是没有听仔细圣旨具体说了什么,只听出个大致意思,是说皇帝陛下特许八百藩王亲骑随同北凉王一起入京,在下马嵬驿馆附近驻扎。
当蟒袍老太监高高喊出接旨那两个字的时候,全场寂静。
尤其是那个年纪轻轻的兵部官员,嘴角翘起,笑意玩味。
那个运气不好被抓来做恶人的礼部官员就要老道城府许多,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如果不是圣旨才刚刚结束,他都恨不得在马背上装着打瞌睡。
车帘子纹丝不动。
高居司礼监秉笔太监之位的年老宦官,一张枯如树皮的僵硬老脸竟是跟车帘子如出一辙,丝毫不动。
就连尉迟长恭都能感受到老太监的阴沉气息了。
作为司礼监的二把手,太安城众多宦官中的一等一大人物,得以身穿大红蟒袍的高高存在,此时此刻,哪怕面对如此大逆不道的臣子,老人仍是死死压抑住怒火,不流露出半点多余表情,不言不语,捧着圣旨。
一个嗓音响起,“说完了?”
老太监愣了一下,终于低下头,缓缓道:“说完了。”
车中那个嗓音没有任何语气起伏,“那就给本王让路。”
尉迟长恭瞠目结舌。
年轻兵部官员正要出声斥责,年迈太监立即转头阴恻恻瞪了后者一眼。
然后这位几位尚书都要执礼相待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对尉迟长恭轻声道:“尉迟校尉,还不为北凉王护驾。”
当尉迟长恭拨转马头去指挥大军散开阵型的时候,如今风头一时无两的京城红人,在兵部观政巡边中名声鹊起的榜眼郎高亭树握紧拳头,指甲刺入手心。
老太监低眉顺眼细着嗓子说道:“北凉王,老奴还要先行返京,就不能陪同王爷了。”
车厢中没有回应。
老太监带着兵部礼部两位官员率先返程。
圣旨依旧在。
从离阳一统天下以来,自永徽元年到祥符二年,只有两次圣旨被拒。
而且两次拒收圣旨的悖逆之徒,是同一人。
就是那个连车帘子都懒得掀起的北凉王。
礼部官员小心翼翼偷瞥了一眼司礼监秉笔太监,老人脸庞上看不到任何变化。
高亭树转头看了眼从西军步卒大阵中央穿过的八百骑军,冷笑道:“好大的架子!”
礼部官员明明不见秉笔太监嘴唇如何张开,偏偏能听到一阵从喉咙里渗出的细微笑声,这让他毛骨悚然。
高亭树嘴角再度翘起。
先前正是他有意无意放缓速度,而秉笔太监也未提出任何异议。
高亭树知道一场好戏就要揭开序幕了。
因为这里是太安城,而不是北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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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太安城的城墙一点一点映入北凉骑军的眼帘,显得越发高大巍峨。
徐凤年终于掀起帘子一角,举目望去。他身穿由北凉金缕织造局自行缝制的那件藩王蟒袍,对驾车的马夫微笑道:“上次来这里,觉得城墙很高,现在再看,好像还不如咱们葫芦口的那些座京观。”
充当马夫的徐偃兵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祥符二年,深秋,北凉王入京。
第两百三十七章 又是圣旨到,又见太安城